谁云湘水道清晖（一）
流离未敢忆当年
慕潇韩觉得这辈子最糟心的事就是摊上一个天然黑的亲哥哥。
他哥哥天资卓绝，少时便得了道玄一脉某德高望重的长老青眼被收为入室弟子，精研八卦掌法，并在基础心法上又加以恢弘拓展，形成诸多变体，自成一脉，人称“雄山东羽”，风头一时无两。
但慕潇韩觉得慕峥嵘有棱有角的峥嵘一面肯定都用来克他了。
比如现在。
慕峥嵘正气凛然的脸上硬生生带起一抹坏笑，那双克敌无数的手掌一只揉他的头一只揪他的眉毛：“哎呦呦，老弟，汝可真是吾的老弟啊，瞧这一头毛蓬蓬的少年白；到底有多少愁煞人的事劳汝费心思量，鬓发早摧？”
……事不在多，有一个神烦的哥哥已经很折磨人了。慕潇韩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一抽手打开禄山之爪。
慕峥嵘便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老弟呀，吾欲要探索八卦心流真义，离家远游天下。可看汝这‘一线天’的眯眯眼，怕是走路吃饭都成问题啊——看得清吗？来来来，不若让吾介绍几个道玄同修与你认识……”
“不劳兄长挂怀。”慕潇韩开口打断哥哥满嘴里跑火车的节奏后，又默默垂下眼帘。
开玩笑，介绍同泽来照顾他？兄长的同修，只会和兄长一样二。
慕峥嵘闻言神情罕见地沉肃了下来，和幼弟对视片刻，复又伸手揉乱其满头纯白绵软的头发：“日后若有事可来百丈凌峭寻吾。”他似乎还有话说，却终是再次叹口气，便潇洒地转身负手，扬长而去。
连一句话别也没有。
自此天下运掌。
篁翠东风。
“喀嚓！”慕潇韩回神，看着手中因为走神而雕坏的竹笛皱眉。
“噫，好端端地，偏要想起那个败人兴致的长兄；看来还是吾心神不够虚静，莫怪乎湘神篇进境迟缓。”扔掉手里一刀偏仄意境全失的刻物，慕潇韩自竹林起身，踱向居室。
没有错，他终究还是步入了修道一途。
世人可能以为他是要延寻兄长之路，毕竟雄山东羽纵横江湖多年，已隐有八卦心流宗师的气势，乃至被尊为“东君”。
又有谁知慕峥嵘一入红尘不回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且离别时甚至未曾与家人道一声再见——这是知晓了跟至亲难再见的意思么？慕潇韩心中嗤笑：连他最后所说的话都不可信，自己遍寻雄山百丈凌峭，只见萧疏落尘满目，未见离人只影。
于是在腹中异常恶毒地念叨了上百遍“八得伟大，挂得光荣”后，慕潇韩面上却迥于内心地狰狞咆哮，一脸从容地迈上了修真的“不归路”。至于为什么会选择修行阴阳流派？自然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变化要高八卦两级！
……真的和世人猜测一点都不一样啊。
“慕潇韩！”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恩，是柳峰翠。”慕潇韩回身，同之见礼。
柳峰翠与他算是关系不错的同辈道友，其人还有两个师弟与之一同以柳入道，不过柳峰翠在修为进展后又和其他同修一同研习天工三清变等阵法，算是入了道真一脉。伊那两个同修倒是和慕潇韩相交泛泛，他也只是略约知道其中较为年长的错江声性情沉稳，而斋玉髓则耿直急躁些。
说起来，一同在道门进学的这些年，似乎只要有谁和柳峰翠走得稍近，就会遭到斋玉髓不善的瞪视……因为和柳峰翠相交莫逆而曾多次感受斋玉髓气势的慕潇韩略玩味地想着：听说斋柳二人还曾因一只妖闹到几近绝交的地步，以柳峰翠淡泊而达观的性子这可真不容易啊。
“…道友？”似是发觉慕潇韩有心事，柳峰翠带着淡淡疑惑再次唤道。
慕潇韩暗道一声惭愧，怎么不知不觉就从了不肖长兄的流派八卦起来？“恩，柳兄前来，篁翠东风蓬荜生辉，不若共饮一杯再相论道。”
柳峰翠却是轻轻摇头：“此次柳某却是相邀道友同去听一位前辈讲道。这位前辈虽是我道真一脉先天能者，但于其他两道亦皆有不凡造诣，曾孤身单剑独挑万人而立身不败，其咒术六爻化令也是令人称道；好友汝所修阴阳之术兼收并蓄，正好一同旁听。”
“哦？”慕潇韩心中一动，“莫非是那位与银骠当家并为道真顶峰的前辈？”
他倒是有听闻过那位以朝阳曙光悟创极招，号曰名剑无名的道长。太阳之道，朴实而正统，却正因如此，难有所悟。这位道长造诣很高，若能听其宣讲，他的阴阳之道也将获益匪浅。但他旋即又想到一点，追问道：“是说吾曾耳闻此位先天闭关已久，终日于永旭之巅悟九阳天诀，何者竟出关讲道？”
“偶然而已。正是这样，这次听讲的机会才显得弥足珍贵。”柳峰翠微微一笑。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未及天光，永旭之巅下已来了不少星夜赶路前来听讲的道友。而慕潇韩则就着将明未明蒙蒙熹微的晨曙，想象日出的壮丽。
此时，只闻一道激越的诗号破空而来：“江天一色无纤尘，鱼龙潜跃观道身；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赫见峰顶之上，金色的拔俗道姿，巍然独立，迎风顾盼，一个人，在跳脱而出的曙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凛然生威；霎时间周遭寂静，连一片云，一缕风，也不敢惊动。
明知姿态高洁的前辈先天不可能对峰下弟子多有关注，慕潇韩细长的眼却就此定格在他身上，久久收不回视线。
倦收天讲道未几便转身离去。
慕潇韩也罕见地没有留下与众道友讨论心得，而是一语不发地回到了篁翠东风。
一眼心谶，一念潇湘。韩湘笛，雕成。